我们想要培养出怎样的孩子?是从两三岁开始就懂得科学文化知识,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懂得要坚强的孩子,还是充满了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孩子?老舍在这部小说中讽刺了对幼小的孩子进行过早教育的危害,也就是卢梭所说的“过早成熟的果实”。
《新爱弥儿》题解:
我们想要培养出怎样的孩子?是从两三岁开始就懂得科学文化知识,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懂得要坚强的孩子,还是充满了天真,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孩子?老舍在这部小说中就用嘲讽的笔调讽刺了对幼小的孩子进行过早教育的危害,也就是卢梭所说的“过早成熟的果实”。
正文:
爱弥耳活到八岁零四个月十二天就死了。
我并不怀疑我的教育方法有什么重大的错 误;小小的疏忽或者是免不了的,可是由大体上说,我的试验是基于十分妥当的原理上。 即使他的死是由于某一个小疏忽,那正是试验工作所应有的;科学的精神不怕错误,而 怕不努力改正错误。设若我将来有个“新爱弥耳第二”,我相信必能完全成功,因为我 已有了经验,知道避免什么和更注意什么。那么,我的爱弥耳虽不幸死去,我并不伤心 ;反之,我却更高兴的等待着我将来的成功。在这种培养儿童的工作上,我们用不着动什么感情。
可惜我很忙,不能把我的经验完全写下来;我只能粗枝大叶的写下一点,等以后有 工夫再作那详细的报告。不过,我确信这一点点纪录也满可以使世人永不再提起卢梭那部著作了。
爱弥耳下来的时候是体重六磅半,不太大,也不太小,正合适。刚一出世,他就哭了。我马上教训了他一番:朋友!闭上你的嘴!生命就是奋斗,战争;哭便是示弱, 你当然知道这个;那么,这第一次的也就是,我命令你,第末次的毛病!他又呀呀了几 声,就不再哭了。从此以后直到他死,他永没再哭出声来过;我的勇敢的爱弥耳!(请原谅我的伤感!)
(现在很多家长教育孩子要坚强,难道不也正是这样吗?)
过了三天,我便把他从母亲怀中救出来,由我负一切的教养责任。
多么有教育与本 事的母亲也不可靠,既是母亲——大学教育系毕业的正如一字不识的愚妇——就有母亲的恶天性;人类的退化应归罪于全世界的母亲。每逢我看见一个少妇抱着肥胖的小孩, 我就想到圣母与圣婴。即使那少妇是个社会主义者,那小娃娃将来至多也不过成个基督 教社会主义者,也许成为个只有长须而不抵抗的托尔司太。我不能教爱弥耳在母乳旁乞 求生命,乖乖宝宝的被女人吻着玩着,象个小肥哈巴狗。我要他成为战士,有钢板硬的腮与心,永远把吻他的人的臭嘴碰得生疼。
我断了他的奶。母乳变成的血使人软如豆腐,使男人富于女性。爱弥耳既是男的, 就得有男儿气。牛奶也不能吃,为是避免“牛乳教育”。代替奶的最好的东西当然是面包,所以爱弥耳在生下的第四天就开始吃面包了;他将来必定会明白什么是面包问题与 为什么应为面包而战。我知道面包的养分不及母乳与牛乳的丰富,可是我一点也不可怜 爱弥耳的时时喊饿;饿是革命的原动力,他必须懂得饿,然后才知道什么是反抗。
每当他饿的时候,我就详细的给他讲述反抗的方法与策略;面包在我手中拿着,我说什么他都得静静的听着;到了我看见他头上已有虚汗,我才把面包给他,以免他昏过去。每逢看见面包,他的眼睛是那么发光,使我不能不满意,他的确是明白了面包的价值。当他刚学会几句简单言语的时候,他已会嚷“我要面包!”嚷得是那样动心与激烈,简直和革命首领的喊口号一个味儿了。
因为他时常饿得慌,所以免不了的就偷一些东西吃,我并不禁止他。反之,我却惩罚他,设若他偷的不得法,或是偷了东西而轻易的承认。我下毒手打他,假如他轻易承认过错。我要养成他的狡猾。每一个战士都须象一个狐狸。为正义而战的革命者都得顶 狡猾,以最卑鄙的手段完成最大的工作。可惜,爱弥耳有时候把这个弄错,而只为自己的口腹对我耍坏心路。
可是,这实在是因为他年纪太小,还不完全明白我所讲说的。假若他能活到十五岁——不用再往多了说——我想他一定能够更伟大,绝对不会只为自己 的利益而狡猾的。行为是应以所要完成的事业分善恶的,腐朽的道德观念使人成为废物, 行为越好便越没出息。我的爱弥耳的行动已经有了明日之文化的基本训练,可惜他死得 那么早,以至于他的行动不能完全证明出他的目的,那远大的目的。
爱弥耳到满了三岁的时候,不但小孩子们不喜欢跟他在一块儿玩耍,就是成人们也没有疼爱他的。这是我最得意的一点。自从他一学说话起,我就用尽了力量,教给他最正确的言语,决不许他知道一个字而不完全了解它的意义,也决不给他任何足以引起幻想的字。所以,他知道多少话就是知道了多少事,没有一点折扣,也没有一点虚无缥缈的地方。比如说吧,教给他说“月”,我就把月的一切都详细的告诉他:月的大小,月 的年龄,它当初怎么形成的,和将来怎样碎裂……这都是些事实。与事实相反的都除外: 月就是月;“月亮”,还有什么“月亮爷”,都不准入爱弥耳的耳朵。谁都知道月的光得自日,那么“月亮”就不通;“月亮爷”就越发胡闹了。我不能教我的爱弥耳把那个 死静的月称作“爷”。至于月中有个大兔,什么嫦娥奔月等等的胡言谵语,更一点儿也 不能教他知道。传说和神话是野蛮时代的玩艺儿;爱弥耳是预备创造明日之文化的,他必得说人话。是的,我也给他说故事,但不是嫦娥奔月那一类的。我给他说秦始皇,汉 武帝,亚力山大,拿破仑等人的事,而尽我所能的把这些所谓的英雄形容成非常平凡的 人,而且不必是平凡的好人。爱弥耳在三岁时就明白拿破仑的得志只是仗着一些机会。 他不但因此而正确的明白了历史,他的地理知识也足以惊人。
(在太年幼的时候教会一个孩子科学,往往会扼杀一个孩子本应该有的想象力)
在我给他讲史事的时候, 随时指给他各国的地图。我们也有时候讲说植物或昆虫,可是决没有青蛙娶亲,以荷叶作轿那种惑乱人心的胡扯。我们讲到青蛙,就马上捉来一只,细细的解剖开,由我来说 明青蛙的构造。这样,不但他正确的明白了青蛙,而且因用小刀剖开它,也就减除了那 些虚伪的爱物心。将来的人是不许有伤感的。就是对于爱弥耳自己身上的一切,我也是 这样照实的给他说明。在他五岁的时候,他已有了不少的性的知识。他知道他是母亲生的,不是由树上落下来的。他晓得他的生殖器是作什么用的,正如他明白他的嘴是干什 么的。五岁的爱弥耳,我敢说,实在比普通的十八九岁的大孩子还多知多懂。
可是,正因为他知道的多,知道的正确,人们可就不大喜爱他了。自然,这不是他 的过错。小孩子们不能跟他玩耍,因为他明白,而他们糊涂。比如一群男女小孩在那儿 “点果子名”玩,他便也不待约请而蹲在他们之中,可是及至首领叫:“我的石榴轻轻 慢慢的过来打三下,”他——假若他是被派为石榴——一动也不动,让大家干着急。
“ 人不能是石榴,石榴是植物!”是他的反抗。大家当然只好教他请出了。
啊!理智的胜利,与哲人的苦难!
中古世纪的愚人们常常把哲人烧死,称之为魔术师,拍花子的等等。 我的爱弥耳也逃不了这个灾厄呀!那些孩子所说的所玩的以“假装”为中心,假装你是姑娘,假装你是小兔,爱弥耳根本不敢假装,因为怕我责罚他。我并不反对艺术,爱弥耳设若能成个文学家,我决不会阻止他。不过,我可不能任着他成个说梦话的,一天到 晚闹幻想的文学家。想象是文学因素之一,这已是前几世纪的话了。人类的进步就是对 实事的认识增多了的意思;而文学始终没能在这个责任上有什么帮助。爱弥耳能成个文 学家与否,我还不晓得,不过假若他能成的话,他必须不再信任想象。
在我的教育程序 中,从一开头儿我就不准他想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假若爱弥耳把一当作二,我宁可杀了他!是的,他失掉了小朋友们,有时候显着寂苦,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朋友” 根本是布尔乔亚的一个名词,那么爱弥耳自幼没朋友就正好。
小孩们不愿意和他玩,他们的父母也讨厌他。这是当然的,因为设若爱弥耳的世界 一旦来到,这群只会教儿女们“假装”这个,“假装”那个的废物们都该一律灭绝。他 们不许他们的儿女跟爱弥耳玩,因为爱弥耳太没规矩。第一样使他们以为他没规矩的就 是他永远不称呼他们大叔二婶,而直接的叫“秃子的妈”,或“李顺的爸”;遇上没儿没女的中年人,他便叫“李二的妻”,或“李二”。这不是最正确的么?然而他们不爱 听。他们教给孩子们见人就叫“大爷”,仿佛人们都没有姓名似的。他们只懂得教子女 去谄媚,去服从——称呼人家为叔为伯就是得听叔伯的话的意思。爱弥耳是个“人”, 他无须听从别人的话。他不是奴隶。没规矩,活该!第二样惹他们不喜欢而叫他野孩子 的,是因为他的爽直。
在我的教导监护下,而爱弥耳要是会谦恭与客气,那不是证明我 的教育完全没用么?他的爽直是因为他心里充实。我敢说,他的心智与爱好在许多的地 方上比成人还高明。凡是一切假的,骗人的东西,他都不能欣赏。比如变戏法,练武卖 艺的一般他看见,他当时就会说,这都是假的。即使卖艺的拿着真刀真枪,他也能知道 他们只是瞎比划,而不真杀真砍。他自生下来至死,没有过一件玩物:娃娃是假的,小刀枪假的,小汽车假的;我不给他假东西。他要玩,我教他用锤子砸石头,或是拿簸箕 搬煤,在游戏中老与实物相接触,在玩耍中老有实在的用处。况且他也没有什么工夫去玩耍,因为我时时在教导他,训练他;我不许他知道小孩子是应该玩耍的,我告诉他工作劳动是最高的责任。因此,他不能不常得罪人。看见邻居王大的老婆脸上擦着粉,马 上他会告诉她,那是白粉呀,脸原来不白呀。看见王二的女儿戴着纸花,他同样的指出 来,你的花不香呀,纸作的,哼!
他有成人们的知识,而没有成人们的客气,所以他的话象个故意讨人厌的老头子的。这自然是必不可免的,而且也是我所希望的。我真爱他小大人似的皱皱着鼻子,把成人们顶得一愣一愣的。人们骂他“出窝老”,哪里知道这正是我的骄傲啊。
因为所得的知识不同,所以感情也就不同。感情是知识的汁液,仿佛是。爱弥耳的知识既然那么正确实在,他自然而然的不会有虚浮的感情。他爱一切有用的东西,有用的东西,对于他,也就是美的。一般人的美的观念几乎全是人云亦云,所以谁也说不出 到底美是什么。好象美就等于虚幻。爱弥耳就不然了,他看得出自行车的美,而决不假装疯魔的说:“这晚霞多么好看呀!”可是,他又因此而常常得罪人了,因为他不肯随 着人们说:这玫瑰美呀,或这位小姐面似桃花呀。他晓得桃子好吃,不管桃花美不美; 至于面似桃花,还是面似蒲公英,就更没大关系了。
对于美是如此,在别的感情上他也自然与众不同。他简直的不大会笑。我以为人类最没出息的地方便是嬉皮笑脸的笑,而大家偏偏爱给孩子们说笑话听,以至养成孩子们 爱听笑话的恶习惯。算算看吧,有媚笑,有冷笑,有无聊的笑,有自傲的笑,有假笑, 有狂笑,有敷衍的笑;可是,谁能说清楚了什么是真笑?大概根本就没有所谓真笑这么 回事吧?那么,为什么人们还要笑呢?笑的文艺,笑的故事,只是无聊,只是把郑重的事与该哭的事变成轻微稀松,好去敷衍。假若人类要想不再退化,第一要停止笑。
所以 我不准爱弥耳笑,也永不给他说任何招笑的故事。笑是最贱的麻醉,会郑重思想的人应当永远咬着牙,不应以笑张开嘴。爱弥耳不会笑,而且看别人笑非常的讨厌。他既不哭, 也不笑,他才真是铁石作的人,未来的人,永远不会错用感情的人,别人爱他与否有什 么要紧,爱弥耳是爱弥耳就完了。
到了他六岁的时候,我开始给他抽象的名词了,如正义,如革命,如斗争等等。这 些自然较比的难懂一些,可是教育本是一种渐进的习染,自幼儿听惯了什么,就会在将 来明白过来,我把这些重要深刻的思想先吹送到他的心里,占据住他的心,久后必定会 慢慢发芽,象把种子埋在土里一样,不管种子的皮壳是多么硬,日子多了就会裂开。我 给他解说完了某一名词,就设法使他应用在日常言语中;并不怕他用错了。即使他把“ 吃饭”叫作“革命”,也好,因为他至少是会说了这么两个字。即使他极不逻辑的把一 些抽象名词和事实联在一处,也好,因为这只是思想还未成熟,可是在另一方面足以见 出他的勇敢的精神。好比说,他因厌恶邻家的二秃子而喊“打倒二秃子就是救世界”, 好的。纵使二秃子的价值没有这么高,可是爱弥耳到底有打倒他的勇气,与救世界的精神。说真的,在革命的行为与思想上,精神实在胜于逻辑。
(宋丹丹曾演过老舍的同名小说电影《月牙儿)
我真喜欢听爱弥耳的说话, 才六七岁他就会四个字一句的说一大片悦耳的话,精炼整齐如同标语,爱弥耳说:“我们革命,打倒打倒,牺牲到底,走狗们呀,流血如河,淹死你们……”有了他以前由言 语得来的正确知识,加上这自六岁起培养成的正确意识,我敢说这是个绝大的成功。这 是一种把孩子的肉全剥掉,血全吸出来,而给他根本改造的办法。他不会哭笑,象机器 一样的等待作他所应作的事。只有这样,我以为,才能造就出一个将来的战士。这样的 战士应当自幼儿便把快乐牺牲净尽,把人性连根儿拔去。除了这样,打算由教育而改善人类才真是作梦。
在他八岁那年,我开始给他讲政治原理。他很爱听,而且记住了许多政治学的名词。 可惜,不久他就病了。可是我决没想到他会一病不起。以前他也害过病,我总是一方面给他药吃,一方面继续教他工作。小孩子是娇惯不得的,有点小病就马上将就他,放纵 他,他会吃惯了甜头而动不动的就装病玩。我不上这个当。病了也要工作,他自然晓得 装着玩是没好处的。这回他的病确是不轻,我停止了他的工作,可是还用历史与革命理论代替故事给他解闷,药也吃了不少。谁知道他就这么死了呢!到现在想起来,我大概 是疏忽了他的牙齿。他的牙还没都换完,容或在槽牙那边儿有了什么大毛病,而我只顾 了给他药吃,忘了细细检查他的牙。不然的话,我想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死,所以当他呼吸停止了的时候,我简直不能相信那能是真事!我的爱弥耳!
我没工夫细说他的一切;想到他的死,我也不愿再说了!我一点不怀疑我的教育原理与方法,不过我到底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我的弱点!可是爱弥耳那孩子也是 太可爱了!这点伤心可不就是灰心,我到底因爱弥耳而得了许多经验,我应当高高兴兴的继续我的研究与试验;我确信我能在第二个爱弥耳身上完成我的伟大计划。
载一九三六年七月《文学》第七卷第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