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意厚网落花

——读丰子恺散文《给我的孩子们》

人们在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体验，越是向往的东西越觉得珍贵，越是向往而越不易得到或容易失去的东西，就越觉得弥足珍贵了。生活中的丰子恺，是一个非常真实自然、热爱孩子的人，孩子天真活泼的性格、真实自然的心灵、不受世尘蒙蔽的无拘无束的行为举止，这正是丰子恺崇尚而向往的。但这一切往往容易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失去。于是，丰子恺便常常在他的漫画和随笔中，描写儿童生活，表现他们的童真童趣，诚如他说的那样，像“蜘蛛网落花”一样，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

这篇《给我的孩子们》，原是《子恺画集》的代序，曾发表于1926年12月26日的《文学周报》上，后被收入1935年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是丰子恺描写儿童生活的随笔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借着这篇代序，人们不仅能更深地理解和欣赏他的作品，而且能更好地了解他的为人和品性，窥见他那颗向往真实自然的心。半个多世纪以来它一直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如今这篇文章已被收入中学生的阅读教材，令当代的中学生读了以后，发出了“做丰子恺的孩子真幸福”的感叹。

诞生于上个世纪的《给我的孩子们》，为什么能得到几代读者尤其是当代中学生的喜欢，引起他们的共鸣？这恐怕得力于一个“真”字。真，是一种最可贵的情感，是善良的人们共同的心理需求，也是一篇文章是否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关键的一点。在这篇文章中，丰子恺真实地描摹了孩子们天真烂漫的举止，真心地同情和理解孩子们的需求，真情地赞美孩子们的生活和创造，真切地表达了对孩子们无微不至的关爱，真实自然地表现了对儿童生活的羡慕和向往。

你看，作者写他的孩子瞻瞻（丰华瞻）、阿宝（丰陈宝）和软软（丰宁馨）的那些情态、举止、心理，写得那么动情，那么生动，那么逼真！

请读一读写瞻瞻的这一段：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甚么事体都像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broken heart（心碎），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来代替汽笛。宝姊姊姐姐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姐姐挂下一只篮来，宝姐姐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姐姐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

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发见了我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哭哭，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的亲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

读着这样饱含真情、生动鲜明的文字，你不会感受不到儿童的天真之态，自然之情，烂漫之趣！丰子恺笔下的瞻瞻，是一个“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做“什么事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他喂养泥人，创作脚踏车、火车、汽车，与姐姐争着要坐在篮子里到月亮上去……这一切，都是因为认真。他把游戏、故事都看作是真实的生活，都要认真地去实行。认真，是一种多么可贵的品质。小小儿童身上的发自内心的品质，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赞美，不去爱护，不去发扬呢？因而，丰子恺不禁要加以热烈的赞美：“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与热情！”

用真情去同情、理解、看待孩子们的行为，用欣赏的眼光去赞美儿童的创造，这正是丰子恺不同寻常的地方，也是他的作品得孩子们喜欢和信赖的原因。在别人眼中也许是幼稚可笑的举止，在丰子恺看来却是孩子们可贵的创举：

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

……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了，撮袜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的时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你的小心里一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杀风景而野蛮”罢！

……

软软！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在你一定轻视我，想道：“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面！”

瞻瞻天真的违背常理的要求，阿宝的弄脏鞋袜，软软的信手涂鸦，在别的父母眼中，可能会是胡闹，但在丰子恺看来，全是伟大的创造！他们“每天做火车、做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歌、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生活。”他们的创造力要比大人的强盛得多，他们的世界也要比大人的广大得多。值得一提的是，1927年开明书店出版的《子恺画集》，封面就是请软软创作的，当年软软才5岁。可见，丰子恺是真心诚意地欣赏和赞美儿童的创造力的。

在文章中，我们还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丰子恺对儿孩子体贴入微的爱。他时时在反省自己的行为，处处为儿童着想。“我与你们的母亲，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摧残了你们，回想起来，真是不安心得很！”“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还要拉一个你们最怕的陆露沙的医生来……” 读着这样令人感动的句子，我们不难看出，丰子恺思考问题的角度，完全是从儿童的心理出发，是俯下身子与儿童的对话，难怪会得到儿童的喜爱。

文章还采用对比的写法，时时将儿童与成人对照着写，在对照中来表现对儿童生活的憧憬、向往和赞美。用儿童的“真率、自然与热情”来反衬大人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认为比起儿童来，这些“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从而发出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像你们这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 的由衷赞叹！并且，在赞美儿童纯洁，天真，热情的同时，委婉地批评了成人社会的虚伪、丑恶、冷酷，这使文章的含义又更进了一层。

文章的语言也极富真情，因而十分动人。其实，瞻瞻、阿宝、软软身上的这些举动，在平常孩子的身上也时有发生，只是人们行踪匆忙，常常轻易地把它忽略了。而丰子恺却是如数家珍般地娓娓道来，这充满感情的描写，读来特别让人感动，极易激起共鸣。尤其是第二人称的使用，缩短了读者与描写对象之间的距离，让人感到特别的亲切自然。他真的能启发人们，原来我们应该这样看待理解儿童！